段晏这才放过他。 事毕,宁诩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试图催眠自己已经入土,这样就不会感到尴尬了。 然而人虽然躲在被褥底下,但耳朵却是没捂住的,宁诩听见段晏下了榻,往外走了几步,用旁边铜盆里盛着的清水擦手。 细微的水流动静传来,宁诩用力捏紧了被角,悲痛地想: 为什么这个人一点羞耻感都没有的? 段晏用布帕擦干了手,转身往榻边走近,见宁诩还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装死,顿了顿,开口疑惑地问:“不舒服吗?” “若是不舒服,怎会如此快……” 他话才说到一半,宁诩就愤然掀被起身,打断他:“闭嘴!” 瞧见宁诩愤怒得水雾朦胧的眼眸,段晏停下了话语。 两人正一站一坐地对峙时,寝殿的门突然被人敲了敲,宋公公的声音响起:“陛下,可是醒了?叫人进来伺候如何?” 殿内久久没有声音,外边的宋公公正感到奇怪,就听见里面的宁诩哑着嗓子说:“可。” 今日无早朝,新帝起得晚也属正常,宫人们捧着洗漱用品鱼贯而入,宋公公跟着进来,一眼看见宁诩正坐在榻沿上,而段晏站在旁边。 两个人皆不说话,气氛有点怪怪的。 宋公公虽疑惑,但深谙少问多做事的道理,来到段晏身边,礼貌询问:“段侍君,您可要替陛下更衣?” 留寝的妃嫔或是公子们,第二日亲手为陛下更换衣物,也不失为一种闺中之乐,故而宋公公有此一问。 不料段晏尚且还没有什么反应,宁诩却像是受了极大刺激似的,猛地站起身,道:“不要!” 段晏:“……” 宋公公:“???” “……朕是说,”宁诩也发觉自己的动作有点夸张了,勉强冷静下来:“段侍君手脚粗苯,不必叫他做这样的事情,朕自己会穿衣服。” 段晏在旁边听完了全部对话,很轻地挑了一下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 ……动作粗苯?他又想起方才宁诩在榻上无力蹬腿的模样来。 宁诩匆匆洗漱过,抓过衣袍胡乱给自己套上,要换寝衣时,瞥见段晏的目光,他吓一跳,赶紧转到屏风后面去换。 段晏:“。” 至于么? 不就是为了和燕国的使臣见面,手上要挟了宁诩一时半刻。 至于留下心理阴影么? 段晏停留在原地许久,竟莫名浮出一个念头来—— 宁诩这副别扭的模样,倒是比平常时色厉内荏的姿态可爱许多。 等两人都整理好衣物,宋公公看看宁诩又看看段晏,试探性问:“陛下,宫中以往的规矩,侍寝第二日早上会与您一同用早膳,您看这……” “……”宁诩很想不答应,但那样的话,似乎显得他太过不淡定了,反而让段晏占了上风。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慌张? 既然段晏不尴尬,那他也不尴尬!宁诩恶狠狠地想。 于是他点点头,语气淡淡道:“那就传膳吧。” 宋公公松了一大口气。 早膳皆是些清淡粥点,但宁诩发现,宫人们把一碗黑米粥放在了他面前,而段晏那边则没有。 ……黑米粥,原料为黑米、黑豆、黑芝麻、红糖等物,用处是益气补肾。 不是,为什么朕要喝这个粥啊?难不成误以为他才是昨晚出力的那个? 宁诩无语片刻,却也不想纠正宫人们的想法,喝了几口粥,轻瞥段晏的神情,见青年神色自然,察觉到旁边人的视线,也望过来。 宁诩蓦地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一顿早膳吃得寂静无声,宁诩煎熬无比,眼见着总算快结束了,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吕公子!吕公子!陛下正在和段侍君用膳,不能进去啊……” 一个气势汹汹的嗓音回道:“就是特地挑这个时辰来的,滚开,别拦着小爷的道!” 宋公公一惊,忙说:“陛下,奴才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然而还没等他动脚,那闹事的人就直直冲到了殿门口。 宁诩正好吃完了,放下筷子,看向外边。 嗯,有点眼熟……叫什么来着? 目光落在那愤怒少年身着的褐黄色衣袍上,终于勾起一点印象来,宁诩喃喃道:“……小黄?” 这句话声音太小,只有坐在旁边的段晏听见了。 他垂眸喝了口清茶,冷淡道:“怎么,喜欢的都给起了新名字?” 宁诩:“?什么?” 段晏却不答他,而是冷哼一声,转开脸。 宁诩:“朕也给你起了个新名字,你想知道么?” 青年本想装作不甚在意,但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宁诩:“什么名字?” “神金。”宁诩说:“你在朕心中是一枚神奇金子的意思。” 段晏:“……”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是在骂人。 果不出他所料,宁诩的嘴根本安分不了片刻。 “陛下,这是兵部吕尚书的三子吕疏月,吕公子。”许是猜到宁诩的疑惑,宋公公上前一步,贴心地低声解释道。 宁诩点点头,看向面前的少年:“怎么了,有什么事?” 小黄站在宁诩和段晏用膳的桌前,一手提着根……擀面杖?另一手颤抖着抬起,直指段晏的脸:“就是你昨天晚上把小夏赶走,自己霸占陛下的?” 宁诩:“?” 段晏:“……什么?” 少年吕疏月又踏前一步,握紧手里的擀面杖,愤怒地瞪圆了眼:“就因为你,昨天小夏三更半夜被送回殿,今天宫里头都传遍了!你、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笑话小夏的吗?你这个妖君!” 宁诩隔岸观火,终于听明白了点缘由。 原来是昨夜小青没有在明乐宫留宿,反而被宋公公送回了自己的宫殿,应是有不少宫人瞧见了,一早便有无数风言风语传出来。 再加上昨晚段晏夜半求见,正巧堵在宁诩和夏潋的路上,在远处的宫人看来,就是段侍君悍然抢人,而夏潋无功而返的场景。 后宫相争的戏码向来狗血,足够令得无聊的宫人们津津乐道好几天。 更何况段晏是燕国来的质子,而夏潋的父亲更是朝廷高官,后宫中燎起的一把火,未必就不会烧到前朝去。 想清楚其中关窍,宁诩心中直呼自己为宫斗大师。 他又看向面前的少年,吕疏月是夏潋的知己好友,别人尚且没什么反应,这小黄已经急吼吼地过来要给好友报仇了。 宁诩决定先静观其变,看看段晏会有什么表现。 ——谁叫他今天早上那样欺负自己?看,现世报这不就来了! 宁诩高兴地多喝了两口黑米粥。 面对吕疏月的责问,段晏沉默了片刻,方才站起身。 他察觉到一旁宁诩期待的目光,视线不动声色地转过去,便瞧见那人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段晏收敛注意力,重新看向吕疏月。 “段某不知昨夜之事,会对夏公子造成这样大的影响。”他垂下眼,语气倏然低了下去:“昨天晚上收到故国来人的消息,思乡情难自禁,这才深夜匆匆出殿,到了御书房门口。” “本想在门口的石砖上跪足一夜,以此来请求陛下开恩,允我能与使臣相见……” 段晏的嗓音愈发低沉:“怎料那个时辰,陛下才与夏公子携手从御书房内出来……段某自知人微言轻,正要离开,夏公子却主动提出先走一步,给我留下和陛下说话的空间。” “得夏公子相助良多,却传出那等荒谬言论,我心实在难安。” 青年别了下脸,从宁诩和吕疏月的角度,都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只能听见他语气诚恳道: “不如今日,我到夏公子的殿前负荆请罪,跪足十二个时辰,来平复各宫的传言,可好?只盼能偃息两位公子的怒火,段某就算做什么都可以。” 小黄抓着擀面杖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隔岸观火的宁诩也愣住了。 这难道……就是久未失传的——茶艺?
第9章 段晏说完话,也不等吕疏月有所反应,转而对宋公公道:“劳烦带我去夏公子的宫殿,多谢。” 宋公公哪敢答应,忙拿眼神向宁诩求救:“陛下,这……” 小黄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拦住段晏的路,睁大眼问:“等等,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是说,昨天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错,是小夏自己给你让出的机会吗?” 段晏瞥了他一眼,神色无辜:“……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吕公子不信,也是段某该受的。如夏公子这般心胸辽阔之人尚且被他人诽谤,我被骂上那么一两句,也并不十分重要。” 小黄:“……” 他虽然性情直率,却不是个傻子。段晏这话说得好听,但仔细一想,如果谁谁敢骂他,岂不是就成了和那些笑话夏潋乱嚼舌根的宫人一个德行了! 小黄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接下这话。 他转头一看,见宁诩还坐在边上,于是也愤愤朝宁诩出声道:“陛下,你看他——” 宁诩顿了一下,这火怎么烧到朕身上来了啊! 小黄和段晏辩论不过,涨红着脸靠近宁诩,那根擀面杖也不要了,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委屈地说: “小夏他在御书房侍奉一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为何不让他留在明乐宫侍寝?是不是因为这个姓段的才……小夏哪里比不上这燕国来的质子?陛下你、你莫要让他的花言巧语蒙了眼!” 宁诩抓紧了手里的茶杯,脑瓜子嗡嗡的。 这些人,怎么天天把“侍寝”“侍寝”的挂在嘴边上?身为男子屈居于另一人身下,他们竟不觉得羞耻么? “陛下,”小黄大声质问:“你究竟罚不罚他?” 宋公公在一旁暗暗叫苦,凑近了宁诩耳边说:“陛下,不可呀……燕国的人这一两日便到了,若是这节骨眼上……” 段晏站在殿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瞅见宁诩眼神越发茫然,忍不住故意在混乱中添上一句: “臣无意中害得夏公子名誉受污,罪该万死,陛下不如将臣削去名份,罚去浣衣局受刑更好。” 小黄:“他要向小夏道歉!心机叵测,罪不可赦!” 宋公公:“先帝已逝,燕国使臣此次来朝,目的不容小觑,陛下,稳定人心才是上策啊……” 段晏:“大昭皇宫的浣衣局有何种刑罚?若是单纯令臣跪地洗衣,恐怕是罚得轻了,难以平息吕公子的怒火。” 宁诩:“…………” 宁诩蹭地站起身,怒道:“都给朕闭嘴!” 大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你,”他深呼吸几口气,看向吕疏月:“昨日夏潋帮朕许多,但未能留寝是朕的要求,和什么人都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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