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后也是危衡在彻骨的冬日,亲手收敛了他的尸骨—— “别站在门口挡了我的生意。”沙哑的嗓音带着血气,打破了饶春白的沉思。 饶春白上前一步:“我找你做生意。” “不接。” 还没等饶春白说明来意,就被冷冷打断。 “锃”得一声。 长刀斜插、入地面,入石三分。 “我有三不接。”危衡往后一靠,“死人,穷人,还有蠢人。” 他的目光深邃鼻梁高挺,手臂鼓鼓囊囊,箍着一圈金臂环,让人联想到漫漫黄沙上的驼铃摇晃,充满着异域风光。 但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太中听,“你是哪一种?” 饶春白:“我有钱。” 危衡不接话,只是轻嗤。 饶春白:“……” 好了,一下子排除了前面两个可能。 看来这比生意是做不成了。 饶春白不假思索,转身就要走。 “站住。” 危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连与我多说一句都不肯么?”
第3章 理所应当 危衡双手抱肩,脸色不虞。 好似方才的示弱是一场幻觉。 他抬了抬下颌,不客气地说:“要什么,写下来。” 饶春白提笔,在白纸上落下点墨。 都道字如其人,笔画温吞秀气,但收尾时却有着一股锐气的笔锋。 不破不立。 危衡拎起白纸一角。 红景天生于高寒陡峭之地,岩石缝隙之中,还伴有凶兽,极为难得。又因有活灵涤血的效用,常常供不应求。 目光一顿,语气古怪:“又是给你哪个师弟准备的好药?” 手一扬,白纸缓缓飘落,“这东西不好取,没个七八天拿不回来,得加钱……” 饶春白:“我自己用。” “……哦、哦?”危衡沉默片刻,别扭地改口,“我尽快,最晚明天给你。” 饶春白迟疑:“要加钱吗?” 危衡凶巴巴地说:“不用,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能花费多少力气?你等着便是了。” 实在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饶春白不明所以。 危衡又冷声威胁:“我接了的生意,不准再去找别家,不然——”眼瞳阴狠如狼,一切都在不言中。 重来一次,剥茧抽丝,一切都有迹可循,饶春白发觉了一些上一世没发现的细节。 比如……危衡看起来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么厌恶他。 心头一动,道:“多谢。” 危衡不屑轻哼,别过脸去,待到青年消失在门口的小路上,左右一看,见四下无人,忙不迭地捡起地上的白纸。 纸面生尘微瑕。 危衡却丝毫不嫌弃,举在面前端详上面的字迹,仿若能闻到其上残留着的一缕香。 半晌,他耳尖泛红,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得叠好白纸,比擦刀还要仔细,塞在了胸口前。 …… 饶春白从卖命街出来,撞见两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顾长然站在摊位前,紧紧护着身前的少年。 徐宁挑挑拣拣,拿起一枚玉花,问:“好看吗?” 饶春白的目光轻掠而过,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清风不识字,反送声入耳。 顾长然完全心不在此:“……我们偷跑下山,大师兄不会生气吧?” 徐宁嗔怪:“都已经来了,何必想这么多。” 顾长然瞻前顾后:“可是……我都一日没有练剑了。” 徐宁轻哼:“不是你说日日练剑无趣至极的吗?” 顾长然说是这么说,但依旧心虚,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一句:“若是被大师兄发现……” 徐宁扔下了玉花,推搡了一把:“话里话外都是大师兄,你找大师兄去!” 顾长然先是失措,旋即又是一喜。只因在话语中听出了些许醋意,急急忙忙摆明立场表明心意。 “阿宁,大师兄怎么比得上你。不一样的,你们不一样的。” 徐宁目光流转:“怎么不一样?” 顾长然不假思索:“大师兄严苛不近人情,我对他只有畏敬。” 徐宁倒是替饶春白辩解:“饶师兄也是为了你好,若不严苛,怎么能逼得你上进?” 此话像是戳中了顾长然的痛处,脸色一暗:“什么上进,真想让我上进,又怎么会压着我天天练那些再简单不过的剑招。日复一日,我都要练吐了。” 徐宁安慰:“这是教你勤能补拙。” 顾长然完全忘了方才的顾虑:“拙?我天生剑骨,何须与一般庸人相比较,我的路,与别人不同。” 徐宁若有所思:“这么说来,饶师兄往日的教导,不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吗?”他轻声劝解,“许是饶师兄也不知道你的天资。” 顾长然的脸色一明一暗,神情变换,竟生出了一个念头—— 到底是不知道。 还是明知如此而故意为之?只为了用沉闷无趣的基础剑招消磨他的天赋。 也不无这个可能,庸人总是会嫉天才。 毕竟大师兄是这般的平庸……平庸吗?顾长然有些迟疑,似乎在记忆深处,大师兄也曾有白衣鲜马,肆意张扬的时刻。 只是在师父去世后,突地灰暗朴素了下去。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 念头被打断,徐宁仰着脸,脆弱又可怜,眼中满是仰慕:“长然哥,你天资不凡,若有合适的本命剑,必定能在潜龙比试会上一飞冲天。” 顾长然的身姿不免拔高不少。 潜龙在渊,一遇风云便腾空。 潜龙比试会,顾名思义,是留给年轻一代修者比试的舞台。 得胜者,可上潜龙榜,一朝出名,得天下人敬仰。再也不用困在这么一个破磨剑山上。 “不过……”徐宁犹豫道,“饶师兄如今这样,万一耽搁了,没来得及买本命剑如何是好?” 顾长然神情一滞,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大师兄定会帮我取来灵剑。” …… 饶春白若是知道他们的念头,也只会失笑。 顾长然是天生剑骨,天姿不凡不错。 但天底下的天才如同过江之鲫,多得数不胜数,到头来能有几个出头? 大多还是自大妄为,仗着天资一时张扬,最后落得个伤仲永的下场。 让顾长然日日练九千八百剑,剑剑都是最为普通的剑招,则是为了打实基础。 一剑了,万剑通。 纵使万丈高楼也不是凭空而来。纵使楼再高,也是无根浮萍,风一吹就倒了。 上一世他循循善诱,这一次却不想再白费口舌。 人各有命,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至于本命灵剑——不好意思,他没这个钱。 饶春白再也没心思听下去,反正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句。 自顾自回到磨剑山。 山门寂寥,其他师弟都尚在外,只余一株老银杏树。 树叶泛黄,落了一地。 饶春白摩挲着皱巴巴的树皮,还能在上面寻见几道刻痕。 这是师弟们一日日长高留下的痕迹。昔日师弟们争着比较的画面尤在眼前,回过神,却是物是人非。 饶春白闭眼,往事如流水,滚滚逝去不可追,独自伤神不过一场空。 唯有争渡。 平时忙于奔波无暇修炼,困于筑基多年。如今一朝重来,瓶颈松动,有突破之意。 目光清明,剑气由心而生,环绕四周。起初温吞如水,沉淀片刻,化作锐利雪亮的剑光。剑气如织,锋芒毕露,将满天落叶撕碎,纷纷扬扬如雨落下。 瓶颈消融,只待拔除经脉中的矿毒,前方又是一条宽阔大道。 灵气氤氲环绕周身,察觉到一点异样,刚领会出的剑气在不知不觉间少了一缕。 顺着踪迹寻去,看见袖中乾坤,一块平平无奇的磨剑石轻颤。 在吞吃了一缕剑气后,表面出现了裂冰般的纹路。 饶春白流露出些许讶异。 上辈子一直到身故,磨剑石都毫无动静,如同真正的石头一般。 怎么现在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还未等他仔细查看,就听见门外传来: “大师兄。” “饶师兄——” 两人在山下玩的不亦乐乎,看完了花灯,有说有笑的回来。 徐宁的手中还提着一盏兔子花灯,烛光柔和,更显得眉目清丽。 顾长然没想到会见到饶春白,神情有些不自在,生怕秋后算账,追责他今日懈怠未曾练剑。 不过想起方才徐宁说的话,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他打好了腹稿,准备在质问时推诿,并要求不练这些苦闷简单的剑术。 却不料饶春白连眼神都不分给他半寸。 顾长然一怔,眼看着饶春白要离去,正要追上,又是一顿,被地上纵横着的剑气吸引了注意。 这剑……锐利非常。 就算是没有身临其境,对着残存着剑气,也感觉到面颊发紧,通体生寒。 就算顾长然夸大,怎么也使不出这么一剑。 这剑出自大师兄之手吗? 还没验证,就先一步否认。怎么可能,大师兄这样斤斤计较,满身铜臭味的人,怎么能有这般久经重霜,寒意森森的剑。 徐宁的话语声恰当好处的将顾长然的思绪拉回,字字关切:“饶师兄,你的伤好了?” 顾长然反应过来。 既然伤好了,那么是不是就该给他他的剑了? 到底年轻,连客气都不乐意客气,甚至连假惺惺的关切都没有,直来直往:“大师兄,我的飞剑呢?” 饶春白的脚步一顿,反问:“你,问我要你的飞剑?” 顾长然连话中的深意都听不出,理所应当地说:“不是你说了,要给我一口最好的剑,才配得上我的天生剑骨吗?” 饶春白缓缓点头:“我是这么说过。” 顾长然催促:“还不快把买飞剑的钱给我!” 饶春白正眼看去,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师弟。 顾长然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怎么了?” 饶春白笑了起来。 他不常笑,因为整个宗门的担子都压在他的身上,眉心习惯性地皱起,无时无刻不在思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现在展颜一笑,明月皎皎,如同雨后青山空翠,不精致也不浓艳,只觉得洗去沉疴,万般清爽。 “我想通了。”饶春白难得温声细语,“你不是觉得练剑太苦太乏味吗?我便不逼你了,你与阿宁师弟玩儿去吧。” “至于飞剑——既然你都不练剑了,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顾长然愕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师兄你说什么?” “我说,”饶春白吐字清晰,“我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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