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的好消息,另外……我有一个小小建议,你今天从这里离开之后可以到商场买一件面料舒适的新衣。”医生指了指秋水身上那件已经磨起球的云城职校校服。 “我上次去人多的地方还是一个月之前……好吧,我尽量试试。”秋水明明心里很不情愿还是答应实践医生提议,她想精神状态变得更好一点,她想在生活当中感知到更多的自己。 秋水现在内心很抵触人来人往的热闹场合,她觉得自己仿佛与他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图层,所到之处尽显突兀,无法合并,无法置入。尽管如此,她还是乖乖按照心理医生的嘱咐买来一件T恤,一条裤子,一件外套。 秋水回到修理铺蹙眉质问穿衣镜中那个陌生的家伙,假使你不再作为银河的替代品生活在这个家里……阿初还会继续爱你吗?她既不爱你平凡的相貌,又不爱你那一丁点儿可怜巴巴的才华,她这么多年在你身上寻觅的不过是银河残留在世间的一抹影子……你这个卑微的替代品究竟在自私地渴望着什么? 秋水拉开抽屉取出剪子将新买来的衣服剪成布条,她又重新套上衣柜里永远穿不完的蓝白色短袖,秋水不想在阿初面前冒这个天大的风险,既然身为替身就要有替身的自觉,既然身为替身就不要奢望作为本体被爱。 “罗五俊和我妈为了装修旅馆竟然在银行欠下了三百六十万贷款,妈妈对我说,她每天都感觉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阿初傍晚时候给秋水通讯软件发来一则留言。 “阿姨现在独自一个人承担这笔贷款想必会感受到压力,我认为你应当劝阿姨跳出固有思维框架去看待这件事情,她可以把这三百六十万当做在云城市中心买住宅的贷款。我在海都的同事们人均背负几百万的房贷,每个人通常还房贷要花费十年到三十年不等的时间,年轻人如果脱离父母支持几乎没有几人可以拿出全款买房。”秋水思忖许久才想出安抚阿初母亲情绪的方法。 “项秋水,你未免也把这一切说得太轻松,三百六十万是小事?”阿初认为秋水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做到设身处地,假使秋水身上也背负三百六十万贷款,她绝不可能把这笔金额描述得如此轻飘飘。 “阿初,我不是故意把你家里遇到的难题轻描淡写,我是在帮你用另外一个思路引领阿姨去理解这件事情。阿姨如果实在无法承受这个压力,她完全可以放弃归还贷款申请破产等待法院收走旅馆,返回乡下享受宁静质朴的田园生活,她并非没有其他的选择。”秋水见阿初误会了她的用意连忙发过去长长一段解释。 “你知道法院收走旅馆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我在国外务工七年赚来的钱全部石沉大海!项秋水,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江范当初说得果然没错,你这个人臂膀单薄,羽翼未满,只能被托举,无法被依靠。当我遇到天大的困难,你连最基本的给我出出主意都做不到。”阿初终于按耐不住愤怒对秋水发了一通脾气。 “对不起……我不应该只是一味地安慰你而不去帮你解决实际问题,我明天上午就去银行兑换家里剩下的几张存单,你到时留意一下到账短信通知。”秋水想到江范对她人生的概括总结不免心中一惊,她立马拨通阿初电话商议具体解决方案。 “你那点存款……杯水车薪,没用的……我们这几年都在吃老本,你倾家荡产最多也不过能帮我还个零头,那座大山还不是一样压在我妈妈胸口?”阿初听到秋水的解决方案在电话那头苦笑一声,那一刻她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秋水很没用,自己也很没用,两个贫穷的废物凑到一起研究如何解决三百六十万贷款着实荒唐。 “阿初,我对你有话要讲。”秋水沉默半晌突然提及。 “你讲吧,我倒是想听听你能讲出个什么花样。”阿初在话筒另一头重重叹息。 “阿初,你在过去四年里曾经千百次地对我诉说过你童年的遭遇,你的妈妈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她的孩子,你在她眼里是未来别人家的儿媳,她在你继父面前会下意识地将你视为雌竞对象。 你妈妈把你从小养到大只花了很少很少的钱,你继父罗五俊是她头顶的天,你妹妹罗铁男是她的心肝宝贝,你在那个家里什么都不是……你没有自己的床,从小到大睡的是两口铁箱,你没穿过新衣服,从小到大身上都是妈妈和奶奶淘汰下来的粗布裤子,碎花背心,粗线马甲。 你五六岁就开始在家帮妈妈哄孩子换尿布喂奶,你六七岁就踩着小板凳一个人在厨房烧火做饭,你七八岁就开始给别人家采茶叶、摘果子、采中药、做手工赚钱,你八九岁就帮家里上山砍柴、挖竹笋、垒田埂,你小学三年级因为想要一本新字典被继父挥着柴火棍满院子追打,你母亲当时人就在屋里却没有出来及时阻止。 你在国外务工七年赚的每一分钱都被你母亲和继父私吞,她们每天守着五层楼的旅馆过得逍遥快活,你却在青城广播电视台熬大夜上班,受苦受累每个月只赚三千……阿初,你知道今天我口中所述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你的妈妈,你的家人,他们根本不爱你,你的亲人之所以现在对你表现出极度依赖,那是因为你妈妈现在无人可以依靠,她只能假装喜欢你,假装肯定你……她在昧着良心哄骗你为她背负起那座价值三百六十万的大山,爷爷奶奶在处心积虑地哄骗你为他们侍奉晚年,养老送终。 阿初,那个家中一切温暖的假象都充满了欺骗,它从前是沼泽,现在依旧是,如果你此时头脑还算清醒,我希望你马上回来。你花费二十几年才逃离那个深渊,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重回囚笼。 阿初,那不是你的家,那是刀山火海。”
第48章 “那你呢?项秋水!你当年为什么会放弃在海都的工作回到青城,难道不是为了你那个被酒鬼父亲折磨二十几年的抑郁症母亲?你读了那么多书,读文学,读哲学,读历史……可否读出一丝一毫人生真谛?你的思想还不是仍旧侵泡在千百年来愚孝守旧的老茶汤里,你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牺牲自己回到父母膝旁卧冰求鲤? 项秋水,你说得对,我的妈妈不爱我,难道你的妈妈就爱你吗?如果她爱你,她怎么可能把四岁的你扔在不靠谱的奶奶家长达十五天,难道她在这之前不知道你奶奶夜生活比普通人丰富多彩吗? 你在外婆家生活的那整整十四年里,你妈妈每学期只去外婆家看你一次,难道她真的就忙到那种一个月抽不出一天来看你的程度吗?我们镇上的首富潘金银也没有忙到把年仅三四岁的亲生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寄养! 你两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听她每天对你诉苦,她如果真的爱你,又怎么可能会把小小的你当做她的倾诉对象?如果她真的爱你,你寒暑假回到父母身边的那两三个月,他们为什么会当着你的面每天从早吵到晚,他们为什么仍然把你往夜生活丰富多彩的奶奶家里送?以至于你小小年纪亲眼见证了你奶奶身边的无数个男人,以至于你一辈子都对男人这种生物感到厌恶! 你高考的时候恰好赶在手术做完第三天,你在人生那么重要的节点打不到车捂着伤口步行四十几分钟走去考场,你被一个脚步匆匆忙忙的两米高小伙儿撞得刀口红肿发炎,你考试的时候伤口疼得在考场里满头是汗坐都坐不稳,那个时候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人又在哪儿? 项秋水,我问你,你的妈妈爱你吗?你的爸爸爱你吗?既然他们都不爱你,你为什么放弃大好前程守在他们身边这么多年?你义无反顾地拯救你的妈妈,我身为女儿又怎么可能对母亲的苦难视若无睹? 项秋水,我知道你爱我,你想我现在马上回青城陪你,但是……我不希望你继续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挑拨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你卸下单纯伪装动起坏心思的样子真的很不可爱! 我白兰初活到三十二岁好不容易才体验到母爱的滋味,我现在很享受被我的母亲和亲人需要的感觉,我拜托你不要做我美好生活的破坏者!你不是没有经历过我当下正在经历的困境,所以……项秋水,你没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来对我进行审判,我们每个人都是亲情的奴隶,我别无选择!” 阿初似是丛林里一头被惹怒的猛兽般摇头晃脑撕咬秋水,秋水握着电话足足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她惊讶地发现,阿初说的那些扎心话自己竟然没有一丝力气反驳。 “我当初就不应该一厢情愿地对你倒那么多苦水,云城家里的破事儿早就应该烂在灶台里,我对你倾诉的所有秘密最后全部成为刺向我身体的尖刀。”阿初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在电话里责备秋水。 “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 “阿初,你还会回青城吗?” “我终有一天会返回青城和你一起生活,白兰初不会永远留在葛石镇……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 “可以。” “那你就在青城乖乖地等,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情。”阿初言毕深吸一口气迅速挂断秋水电话。 阿初打开行李箱翻出那件印着黄色小鸭子的天蓝色校服放到枕旁,她近来每天都很想念秋水,不是作为银河的秋水,而是秋水这个人本身。阿初在过往四年同居时光里早已习惯秋水陪伴,秋水的世界很简单,她的眼里只有阿初、外婆、妈妈、填词、修理铺、旧唱片……葛石镇的一切却像缠绕成命运绞索的蔓藤,她需要一些时间去拆解,去理清、去剥离、去斩断,而这一切不谙世事的秋水注定无法明白。 母亲魏招娣这阵子每天从早到晚都以泪洗面,那三百六十万的贷款把她折磨得痛不欲生,罗五俊在时她觉得天塌了还有丈夫在撑,罗五俊人一没,她就慌乱得像一只误闯入玻璃罩的飞蛾。 葛石镇媒人们得知阿初准备留在家中打理旅馆,几次三番前来介绍结婚对象。阿初家中除去爷爷奶奶这两个年迈老人之外只有母女二人,葛石镇家家户户年龄相当的男孩都认为这是块肥肉,那帮小子认为只要稍微动点小心思顺利把阿初娶到手,阿初家中的旅馆便早早晚晚都是他们囊中之物。 魏招娣和爷爷奶奶可不是吃干饭的傻子,那些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自然入不了他们法眼,旅馆里时常有小伙儿一脸讨好地给阿初送情书,送野味,送鲜花,阿初每次都将那帮人送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扔进路旁垃圾桶。 阿初知道那帮人根本不是真正喜欢她本人,他们故作憨厚老实之态,每个人眼里却都写满了欲望和贪婪,他们每一个献媚行为背后的动机都是想做这间旅馆未来的主人,阿初从见到他们的第一面便可以清楚地预知将来婚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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