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萧秋,和现在判若两人。 记忆里的午后,总是伴随着聒噪的蝉鸣和操场上的喧嚣。阳光透过窗户,在许山晴的草稿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被揉碎的金子。她习惯了独来独往,埋首于书本,直到那个总是笨手笨脚的女孩闯入她的视线。 萧秋那时候又矮又胖,校服穿在她身上像个布袋,蓝色的布料被撑得发亮,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脸上带着婴儿肥,跑操时总是踩别人的鞋跟,每次摔倒都会引起一阵哄笑。许山晴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为自己干净的白球鞋被反复踩到,鞋面上留下了几个模糊的脚印。低头看见她涨红的脸,手足无措地道歉,声音细若蚊蚋,眼神里带着怯懦和不安。 那场变故是从校刊上的那首诗开始的。许山晴记得,那天萧秋拿着校刊,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指尖轻轻拂过油墨未干的字迹。可不久后,教室里就开始出现窃窃私语和恶意的嘲笑。 有人编了打油诗讽刺她的外貌,“胖子写诗酸掉牙,不如回家啃西瓜”,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有人在她课桌里塞画着猪头的匿名信,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成狰狞的笑脸。甚至有女生故意在走廊撞翻她的书本,看着她狼狈地捡拾,发出刺耳的哄笑,那笑声像玻璃碴一样,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许山晴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不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一首诗,一个人就要承受如此多的恶意。她看到萧秋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曾经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不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不再拿着书本兴奋地与人讨论,甚至连走路都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某个午后,许山晴路过操场,看见萧秋被几个女生围在中间。其中一个染着草莓色指甲的女生尖利地叫着“肥猪”,声音划破了午后的宁静,周围是哄堂大笑。萧秋站在中间,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却紧紧咬着嘴唇,唇瓣被咬得失去了血色,却不肯掉一滴眼泪。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许山晴甚至能看到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一刻,许山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像琴弦被猛地扯断,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没有上前,只是默默走开了。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或许也带着少年人的怯懦,不敢公然与所谓的“主流”对抗,害怕自己也成为被攻击的对象。但她记住了萧秋那双倔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屈服,只有压抑的怒火和不甘,像困在笼中的野兽,眼神里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她也记住了她被欺负时紧攥的拳头,那是她无声的反抗。 真正的交集,始于萧秋的十三岁生日。 许山晴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抹布,寒风刺骨,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她在篮球架看到了蜷缩着的萧秋,她的校服袖口的线头松散地垂着,指甲缝里还沾着泥渍,不知道是昨天被推搡时蹭上的,还是挖泥土留下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萧秋,你怎么哭了?”许山晴走过去,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语气中的温柔。 萧秋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人在乎我,没人知道明天……是我的生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结冰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 那一刻,许山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在寒冷和绝望中瑟缩着,像一株被风雨摧残得奄奄一息的幼苗,随时都可能被连根拔起。她蹲下身,在萧秋惊讶的目光中,伸出了手,那只手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我保证,明天,你会收到惊喜的,起来吧,别哭了。” 就在这时,阳光突然冲破阴霾,像一把金色的利剑,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洒在萧秋的脸上,也洒在许山晴的身上。那光线温暖而明亮,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萧秋愣住了,看着许山晴伸过来的手,那只手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粉色,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握住了许山晴的手。那只手的温度,许山晴至今还记得,带着一丝冰凉,却又有着奇异的力量,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第二天,许山晴把叠了一盒的星星、一个钢笔盲盒、一根棒棒糖,还有一张写着“相信我,你是最棒的”的小纸条,塞进了萧秋的怀里。星星是用彩色的纸条叠的,每一颗都大小均匀,钢笔盲盒是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棒棒糖是萧秋最喜欢的草莓味。她看到萧秋愣住,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眼泪再次汹涌而出,那是喜悦和感动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叠得整整齐齐的星星上。 之后,她们成了同桌。许山晴记得萧秋看她时亮晶晶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依赖,像小狗看到主人一样,充满了信任。她记得她每天变着花样送来的阿尔卑斯酸奶糖,有时候是原味,有时候是草莓味,有时候是香蕉味,每一颗糖都用彩色的糖纸包着,放在她的桌洞里。她记得她因为自己胃疼而皱起的眉头,那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她自己在疼一样,然后默默递上温水和胃药。她记得她在物理题上吃瘪时懊恼的样子,嘴巴撅得老高,用笔尖狠狠戳着草稿纸,像是在和题目打架。她记得她抱怨杨花飘进窗户时的嘟囔,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一丝娇气,“漫天的柳絮都飘进窗来了,真烦人。” 那时的萧秋,虽然依旧有些自卑,有些敏感,但在许山晴面前,却会露出难得的放松和依赖。她会偷偷看许山晴做题的侧脸,一看就是好久,直到被发现时慌忙低下头,耳朵尖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会在许山晴胃疼时默默递上温水,水温总是刚刚好,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她会在放学路上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一只温顺的小尾巴。 许山晴不是不明白那眼神里的情意,只是那时的她们,都太年轻,太懵懂,被学业和青春期的敏感包裹着,谁也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害怕一旦戳破,连现在这样的相处都无法维持。 后来,因为一场听力考试的风波,她们被班主任强行分开。许山晴记得那天萧秋在办公室外抱膝哭泣,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的心也跟着揪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缠绕着,喘不过气。她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故作轻松地说“哭什么,又不是毕业了”。 可心里却清楚,有些东西一旦被分开,就很难再回到原来的位置,就像打碎的镜子,即使勉强拼凑起来,也会留下无法弥补的裂痕。 中考考场的重逢,像是命运的短暂眷顾。蝉鸣正噪,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柏油和青草的味道。她们并肩走进考场大门,许山晴能闻到萧秋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萧秋,你愿意吗?”许山晴的眼中闪过一抹失真的彩色,“你愿意把橡皮借给我吗?” 萧秋一时红了脸,从笔袋里拿出橡皮,那是一块崭新的白色橡皮,“嗯,可以的……” “借我了你怎么办啊?” “没事,我还有两块……” 那一刻的默契,仿佛从未被分开过,像一条隐形的线,将她们重新连接在一起。 但毕业典礼上的匆匆告别,终究还是让她们走散在人海。签了校服上的名字,字迹在洗过几次后渐渐模糊,任凭恍惚中时间飞逝,只记得还在挽留她的背影,那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水珠落入大海,再也找不到踪迹。 上了高中的萧秋,像变了一个人。许山晴从别人口中偶尔听到她的消息,说她节食、长跑,一年瘦了三十斤,说她埋头苦读,成绩突飞猛进,从班级中下游一跃成为年级前列。许山晴想象着她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在那些漫长的日夜,萧秋是如何用意志对抗着饥饿和疲惫,胃里的绞痛和心里的思念交织在一起,是如何将对她的思念,化作笔下一首首词、一章章小说,那些文字里藏着她不敢说出口的爱恋和执着。 再后来,是海边的那次重逢。萧秋站在她身后,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说“好久不见”。许山晴转过身,看到她清瘦的脸庞,明亮的眼眸,曾经的婴儿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就软了,像是多年的寒冰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们聊起过去,聊起现在,许山晴说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却没看到萧秋转身时,那滴落在沙滩上的热泪,那热泪落在干燥的沙子上,瞬间就被吸收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萧秋要去西南上大学,许山晴知道,那是因为她曾说过想去看看。那份深藏的、执着的爱意,像大海深处的暗流,无声地涌动着,从未停止。直到……萧秋为她跳海。 许山晴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那段记忆太过沉重,即使隔着时光机的重置,想起来依旧让她心脏抽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无法呼吸。她记得接到消息时的崩溃,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而遥远,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 她记得在葬礼上诀别萧秋时的绝望,灵堂里弥漫着浓重的玫瑰花香,萧秋的遗像放在正中央,照片上的她笑得温和,可那笑容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里。她穿着黑色的衣服,跪在冰冷的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会对她笑、会给她写纸条、会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女孩。她记得林洛筠提出时光机计划时的孤注一掷,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复杂的公式,还有林洛筠坚定的眼神, “许山晴,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我们可以回去,让一切重新开始。” 时光机的原理复杂难懂,金属舱体里闪烁着幽蓝的光芒,能量流动的声音像低沉的蜂鸣。但许山晴只有一个念头:回到过去,去真正理解萧秋的爱,去回应她的深情,去告诉她,其实自己也一样,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从未停止过思念。当她在重置后的时间线里再次遇到萧秋,看到她眼中依旧不变的眷恋和小心翼翼,看到她为了靠近自己而默默做出的改变,开始努力学习,开始注意形象,开始变得自信,许山晴才真正明白,那份爱有多深沉,多执着,像磐石一样,历经岁月的冲刷,依然坚定不移。 这一次,她没有再退缩。她主动靠近,回应她的关心,接受她的好意,在那个樱花纷飞的午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依旧有些冰凉,却在她握住的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紧紧回握住她。 “在想什么?” 萧秋的声音将许山晴从回忆中拉回,那声音像一汪清泉,流淌过她布满伤痕的心田。她看着许山晴微微泛红的眼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润,指腹触到那滴泪珠,冰凉而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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