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珠峰脚下,心想,原来是我来晚了。 大学过得很快,陈文欣考公上岸,钱群群接手家里的生日,旺珍回家乡经营家里的酒店,付暄跨专业考研,二战上岸。从此,天南地北,各奔东西。 岁月在付暄身上留下沉稳练达,这些年她的追求者络绎不绝,有男有女,全被她一一回绝了。刘知暖也不再把她当小孩看,闲聊时会操心她的恋爱问题,说,你怎么连恋爱也不谈,小时候还以为你是沉闷乖巧的性子,所以不敢早恋。 付暄说,小时候是不敢,怕被骗。 刘知暖问,那现在呢。 付暄想了想说,记性太好了,还有人放不下,再等等。 她一等等了十年。 记性嘛,是越来越差了。 医生说是因为她太焦虑,睡得太少。是了,她这些年睡得越来越少,四五年前还能睡上四五个小时,现在每天就只能睡两三个小时,还总多梦。 药一罐一罐地吃下去收效甚微,副作用却如山倾,加上本身睡眠不足,精神自然总出问题。幻听,幻视,习以为常。医生试着让她找到自己的“阿贝贝”,玩偶、衣服、气味,只要是能缓解焦虑的东西都可以。她想了想,花了近两年时间买到市面上可能买到的香水,可惜不尽人意,效果还不如橘子,只可惜橘子皮闻着还不够苦。 好雨知时节,最近小雨不断,刘知暖给她发了个消息,说,有人要见她。 是刘月梅。 窗外小雨淅淅,沿屋檐滴沥落下。刘知暖将付暄送到咖啡店。付暄没有想到在自己会一眼认出刘月梅。刘月梅什么也不说,坐立难安,付暄抿了一口咖啡,真苦。 付暄:“你老了很多。” “人哪有不老的。”刘月梅局促地挠着头发。 付暄看着刘月梅,她还是和年轻时品味一样,穿着花色复杂的衣服,头发也剪短了,皱纹出来了,人也不比年轻时凌厉,比记忆中矮了很多。 刘月梅问:“听说你现在能看见了。” 付暄:“嗯。” “你现在长得真好。”刘月梅说。 付暄放下杯子,杯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低头了看自己的衣服。她多数时间呆在公司,穿衣风格一直是职场风,“到了你以前要求我出人头地、让你脸上有光的标准了吗?” 刘月梅如鲠在喉,她好像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她悻悻笑道:“和小时候差别挺大的。” 付暄淡淡道:“你也和当年差别挺大的。” 刘月梅嘴里直念叨“老了老了”,她从见到付暄就一直搓手,躲避付暄直接的目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咱娘俩还能再见面,我还以为你会认不得我。” 付暄问:“你认得我吗?” 付暄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眼神如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懵懂无知唯独没有期待。 “嗐,哪有当妈的会不认识女儿。”刘月梅说。她心虚。 付暄听了这话没有任何反应,“从你和付利当初遗弃我开始,我和你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看看你、我看看你就行了!”刘月梅说得急切,双手举在身前,一副要把心掏出来让人看的架势,瞧着是挺悔恨不已的。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刘月梅双手握在一起,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听说你在你舅舅那里长大,我记得她家那个女儿脾气很不好,霸道又不讲理,你……还好吗?” 付暄不解地问她:“你问这做什么?” 刘月梅点了点头,“是、是,我不该问的,不该问的......” 付暄起身揉了揉眼睛,她有些累了。对于刘月梅的突然出现与违和的关心她并不感兴趣,也没有太震惊,她原以为刘月梅会难缠得很。没想到多年不见,爱与恨都寡淡了。 “看你也看过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等刘月梅回应,付暄先走了,没走几步又被刘月梅叫住。付暄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刘月梅站起来巴巴地看着她,手搭在桌角,“我......” 付暄突然站正:“我有问题要问你。” 刘月梅大喜过望,“你问、你问!” “当初在老家过年,你逼知暖姐姐吃你夹给她的菜,惹恼了她,付利为什么突然扇我一巴掌?那年我八岁。” 刘月梅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件事,努力回想,惊喜过后是一阵愧疚,“那年你爸……那年付利的老相好结婚了,用你们的话来讲是他初恋,他心里不对付。” 付暄:“嗯。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刘月梅点头,头垂得越来越低。 付暄:“一生一世一双人,挺好。” 一段非常无聊的对话结束了。 付暄说要自己转转,让刘知暖在车里等她。咖啡店离湖边不远,付暄撑伞来到湖边。湖边雾气蒙蒙,柳丝如线,春风吹透她锈迹斑斑的记忆,稀稀拉拉掉渣。 付暄看得出神,湖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她丢了伞,许久未这样兴奋过,正要追过去时被人从身后拉住。 “哎呀你知不知道这湖里有大鱼!你跳下去,没被及时发现、尸体都被啃没啦你知不知道!”那人唧唧呱呱说了半天,大概意思是付暄年纪轻轻,怎么想不开要跳湖。 付暄说:“抱歉,以为看到了熟人。” 这一年升职加薪,拿大单见甲方,好事忙昏头,她已经有大半年没去看景婕了。她要去墓地。 付暄精神状态时差时更差,刘知暖不太放心她开车,虽然嘴上说着“烦死了”,但还是会老老实实等她。 刘知暖的生活很无聊,孩子马上要上高中了,话不投机,自己安定下来还是谈生意,不断地谈生意!身边没个能说话的人。 她快四十了,从小跋扈惯了,经历社会毒打多年,时不时暴躁地发发牢骚。只这样,也会被说“更年期到了”,没人理睬她的情绪,也只有付暄不烦她,时常开解她。 至于姐妹俩谁更烦谁,刘知暖还是觉得付暄更烦她。 碑前有束鲜花,看来杨千艳最近来过。 付暄将自己的十朵桔梗花放在一旁。第一年一朵,第二年两朵,今年是第十年。 付暄平时话挺少,多数时间是个聆听者,在景婕面前想到哪说到哪。以前说两三句就走了,甚至什么都不说,现在一说能说三四个小时,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我今天见了刘月梅,她老了很多。人老了,嘴也笨了,按理说不应该。” “刘知暖说我比以前滑头了不少,你想象不出来吧,没事,我跟你说一声。” “上个月老板的女儿结婚了,请我们这些人喝了杯喜酒,很热闹,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我总觉得你还在。” “你以前总带我去热闹的地方。” “我这几年酒量上来了,很能喝。那天饭桌上有几个老总,挺难搞的,我喝多了也喝醉了,被送回了家。” 付暄淡淡地笑出声,眼底是哀悯的柔情,“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陶艺烧的一个杯子。” “那杯子碎了,然后我醒了,立即去了医院。医生说我要是再晚来十五分钟,就喝死了。” 墓碑上的照片是景婕刚入学那会儿拍的证件照,有些失真。付暄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你真的好小气,我总梦不到你。” “是因为当年我没说原谅你吗。” “怎么这么记仇。” “景婕”眉眼带笑,神采奕奕。 不出所料,付暄又待了很久。刘知暖靠在车门外抽烟透气。这片墓地依山傍水,花木扶疏,位置极佳,她都想给自己买一块了。 付暄面无表情地进入出来,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刘知暖灭了烟,说了句废话:“回来啦。” 付暄“嗯”了一声,小腿突然像灌了铅似地磕在限位器上,疼痛将思绪拉回现实。她不信邪,又试了试,但小腿确实没有一点力气。 “怎么了?”刘知暖太阳穴突突直跳,“要不要去医院查一下?” 付暄晚上还要回公司处理合同,本不想去,但拗不过刘知暖。 渐冻症。 付暄翻着报告单,“我还以为是睡得太少。” 刘知暖启动车子,打算带她去下家医院,付暄打断她:“已经第三家了,知暖姐,我还要回公司处理事情。” 刘知暖沉默了半个小时,带她回了公司,车尾气在停车位随风而去。 付暄已经是别人口中的“付工”了,她进公司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为人和善,口碑很好。 今年,公司里又来了批实习生,青涩稚嫩得很。实习生大多喜欢和她相处,把她当成知心大姐姐。 其中不乏有性格开朗会来事儿的。对于这种性格的人,她总会多看两眼,心想,这种性格真是到哪儿都讨喜,如果你也到了实习的年纪,是不是也这样。 那晚,付暄又有做梦的素材了。 这批实习生里有个关系户,公司让付暄多带带她,这个实习生很机灵,短短一个月时间便在付暄面前嬉皮笑脸。只是付暄对她的态度与其她人相比,要冷漠很多。公司里的人还以为她不待见新人,依照付暄在公司的处事风格,这也算是稀奇事一件。 同事说那小姑娘对她有意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付暄笑笑说,年纪那么小懂什么。 小姑娘娇生惯养年轻气盛,不撞南墙不回头。年轻人的热烈让人吃不消,付暄有些烦躁,更何况是公司特意让她照看的人,狠话也不能说,只能冷着。 小姑娘一直赖在付暄办公室不走,付暄在忙手上的事情,不予理睬。 年轻沉不住气,小姑娘一拍桌子,“你能不能歇歇,盯着电脑两个小时了!磨磨蹭蹭,什么工作需要处理这么久!?我等了两个小时了!” 付暄目光投向电脑一旁的相框,相框里是她和景婕当年的合照。 因为眼盲的原因,她前半生很排斥拍照。对此,她总责怪自己,为什么当初不多拍几张。后来想通了,因为她们那时总忙着见面。 付暄伸手蹭了蹭相纸上的景婕,心不在焉地说:“我没让你等我。” 付暄的表情变化被小姑娘尽收眼底,从对她刚才的冷冰冰到对一个死物柔情似水,她心里极度不平衡。 她夺过相框后有一瞬间愣神,拍立得有曝光,若不仔细看,倒觉得她和景婕的长相有三分像。 她问:“她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很微妙,付暄思考了很久。 “故人。” 与现在沉稳知性不同,学生时期的付暄看着更多的是局促。肢体动作骗不了人,付暄贴着景婕,景婕目光锁定付暄,即使没有看镜头笑容也和火星子一样烫人。 “她……”小姑娘顿了顿,“你们现在还在联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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