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他觉得做到这个份上,哪吒也算条汉子。 一命偿一命,这可比抽他龙筋疼多了。 那时凡间正战乱,朝歌和西岐都有不少热闹瞧,封神台的魂魄们都在看其他乐子,唯有他,一直在等哪吒。 他以为哪吒也能上来,琢磨着在封神台再跟他好好打一场。 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殷十娘居然在太乙真人的授意下,为哪吒建庙收集香火,待三年后让其复生。 这很不公平。 敖丙在封神台气得睡不着,每天都盯着那哪吒庙,祈祷雷大雨急,能将那庙毁坏,盼望信徒寥寥,香火冷清。 哪吒时常显圣,帮信徒们找狗抓猪,修屋搭棚,每天都忙得像陀螺,看着怪累,也怪好玩儿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敖丙就不咒哪吒庙塌了。 他想让哪吒再忙点,再累点,最好香火永不间断。 哪怕这样哪吒会提前复活,敖丙也觉得没什么。 那是种很奇妙的心态,他围观哪吒辛苦三载,对方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像是目睹一朵花从破土到发芽的全过程,眼看花骨朵即将绽放,他也跟着长舒一口气。 哪曾想,就在哪吒即将复活之际,李靖居然带人把庙给砸了。 敖丙在封神台气得不轻。 无论好歹,那可都是李靖的亲儿子!死那么惨,当爹的咋还追着打呢? 这李靖,忒没人性了。
第4章 过夜 龙王敖广极宠敖丙,百般呵护地将他养大,敖丙还以为天下父子都是如此相处的,冷不丁瞧见李靖这等做派,着实费解。 在他眼中,哪吒殒命前还是很崇拜李靖的,连抽他龙筋,都是为了回去给他爹系盔甲。 惹出祸事后自我了断,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于情于理,都不该被生父厌恶至此。 敖丙看不懂李靖这个人。 李靖哪里知晓敖丙的心思,一数落起哪吒就没完,郁结在心中的恶气长久不得舒,压得他浑身难受。 哪吒不是李家人,跟金吒木吒儿子的秉性更是天差地别,只不过是借腹诞在他家而已。 他至今都记得,夫人费劲辛苦生出的肉球是何等怪异,周身都散发着不详之气,吓得他当场拔剑,恨不得快快将其劈碎。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会是个祸及家人累及亲族的孽障,即便太乙真人献身阻拦,也未能打消他的顾虑。 随着此子慢慢长大,李靖更笃定自己并非杞人忧天。 哪吒性格乖戾,脾气暴躁,虽有神通却不加以控制,常因怪力闯祸,无论如何教训,都是副混不吝的模样,半点道理听不进。 太乙真人未发话,这块烫手山芋就只能继续养,弄得家宅不安,人心惶惶,连仆从都被折腾走了数十批。 夜深人静时,他常暗自伤神,猜想原本该在夫人肚子里的第三子会是什么样。 如今见敖丙温润如玉,举止端庄,李靖难免感慨,心里话也就随之冒了出来:“若哪吒似上仙这般稳重,该有多好。” 敖丙再听不下去。 “李总兵,恕我直言,父子之情贵在相互体谅。我观哪吒颇有担当,虽顽皮,但心中未必没有对您的敬重,何苦一味责备……” 敖丙的话豁然中断,他看见窗外有绸带影在飘动。 那是混天绫,而且正处于预备攻击的状态。 糟糕,哪吒居然就在屋外! 这煞神怎的还会隐藏气息?他竟丝毫没察觉到! 哪吒几时来的?方才那些话,究竟听去多少? 该不会是听见李靖把他们一起比较,吃醋了吧?! 要命,这个话题太危险,不能再继续! “咳,上仙说的是,李某待子太过苛责,让您见笑了。”李靖拱手,只当敖丙是在客套。 茶渐凉,李靖也并未多坐,闲聊数语后起身告辞。 敖丙将门插好,吹了灯,翻身上榻,祈祷外头的哪吒也能速速离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屏气凝神,连守夜家丁的哈欠都能听见,自然也听到了那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哪吒移动了位置,此刻,又站在他榻边的窗外。 敖丙强忍住把窗户也栓上的冲动,只当没发现对方的存在。 戒备得太明显,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最好让哪吒以为他睡下了,打消进来的念头。 一刻钟后,窗户被慢慢推开条缝。 敖丙背对着床躺着,将被子裹得严实,差点吓得打冷颤。 救命,哪吒想干什么? 方才开骂的是李靖,他可一句坏话都没说,这家伙是不是找错人了! 窗户缝越推越大,最后完全打开。 院内枝叶扶疏,夜露微凉,湿润的气息随风灌入屋里,弄得敖丙鼻尖发痒。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哪吒坐上了窗台。 哎,到底还是进来了。 敖丙自暴自弃,等着哪吒先开口。 他原以为哪吒火一样的性格,有话定会直说,谁知等来等去,身后竟是一片静。 哪吒似乎没有叫醒他的打算,只是默默坐在那里看他。 敖丙浑身不自在。 薄薄的一层被子难以抵挡小煞神探究的目光,敖丙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躺着,连翻身都不敢,越躺越累,最后还真生出几分困意。 他不知道哪吒在想什么。 就这般僵持到子时,敖丙实在熬不住了,准备睡去。 忽然,他身上一凉,被子被粗鲁掀开,再接着,天旋地转。 哪吒把他扛在肩上,就那么从窗口跳走了。 “哪、哪吒?你做什么?”敖丙被劲风吹得睁不开眼,挣扎着想下去。 周围的景物在飞速倒退,哪吒身法很快,顷刻间便将他扛回自己的卧房。 “你是我带回来的,该在这儿睡!”哪吒丢给他个枕头,仰身躺下。 敖丙:…… 大半夜的,发什么癫。 这小煞神盯了他半宿,只是想把他带回来? 敖丙揉揉额头,疲惫叹气。 床榻上的空间并不大,再躲也躲不到哪去。 他环视一圈,认命地在哪吒身边摆好枕头,刚躺下,又见半边被子飞来,盖住了他。 哪吒仍闭着眼,没过多久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还在梦里咂了咂嘴。 这厮,睡得倒快。 * * * 敖丙以为自己会夜不能寐,宿在前世的仇人身侧,怎么着都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对。 谁知迷迷糊糊的,还没戒备多久就放松了警惕。 等再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早上。 哪吒的枕头变成了敖丙的胳膊,手里还攥着他的一缕蓝发。 敖丙愣住,稍慢些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变身术已然失效。 龙族寿命很长,三百岁尚处于发育阶段,各项法术也维持不住太久。 只要他失去意识,无论是晕倒还是熟睡,所施之法皆会消散。 敖丙定定神,小心翼翼将发丝从哪吒手中拽出,又抽出胳膊,拿自己的枕头给哪吒垫上。 在此期间,他始终提防哪吒会突然醒来,好在这小家伙睡得沉,肚皮一鼓一鼓的,很是香甜。 敖丙甩甩发麻的胳膊,刚想下榻,手不期然摸到个滑溜溜的东西,吓得他险些惊呼出声。 仔细一看,却是那小乌龟的壳。 绿油油的小龟胆子大了许多,象征性地缩缩头,很快又欢快地到处乱爬。 敖丙这才发现,哪吒没再用罐子困乌龟,而是开始散养了。 那家伙,还真喜欢它啊。 敖丙犹豫片刻,默默打消把它带走的念头。 他站在榻前,整理好衣衫,盯着哪吒发呆,明明该立刻逃走的,身子却有些懒散。 或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敖丙思维散漫,竟还有心思打量哪吒的卧房。 地上很乱,都是些木剑、泥人之类的玩具,昨儿买的零食都留下了,吃得半剩不剩,堆放在桌,墙面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有的是用刀刻,有的是拿笔画。 敖丙眯起眼仔细辨认,发现那画的似乎都是提着剑的将军,某些特征和李靖很像。 果然,这个年岁的孩童,心里还是崇拜父亲的。 想起昨晚李靖脸上的嫌弃之色,敖丙蹙眉,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罢了,他操心这些做什么? 哪吒命数已定,又有太乙真人庇护,怎么算都轮不到他去管。 小孩子忘性大,总会被更新鲜的事物吸引,再过几天,就能把他彻底抛到脑后。 既是孽缘,就该断。 敖丙推门欲走,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忍,在小桌上留张字条给哪吒。 【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留个信再走,哪吒醒来,应该就不会伤心了吧。 * * * 敖丙是化为龙身,隐在云里飞回东海的。 龙宫还是印象中金碧辉煌的模样,虾兵虾将远远的瞧见他,忙不迭地进去通传。 还没等进宫,龙王敖广已然迎了出来:“儿啊,你怎么这会儿才回家?还宿在外面!真让为父担心……你、你怎么哭了?” “父王!”敖丙一股脑扑进敖广怀中,和父亲紧紧抱在一起。 敖广银发赤瞳,身材魁梧,平日里不怒自威,凡水中妖族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唯独面对小儿敖丙时温和慈爱,半点架子都没有。 “儿啊,这到底……你是不是被谁欺负了!究竟发生什么事?说出来,父王给你做主!”敖广心疼至极,不断地拍敖丙的背。 敖丙摇摇头,直到被敖广抱到龙椅上,才勉强止住泪。 他羞臊地用袖子擦擦脸,暗怪自己太过失控。 哎,前世他死后,直到被封为华盖星君才得以和敖广重聚。 天庭规矩森严,他不能擅离职守,每百年才能下凡和家人团聚一次。 一想到从今以后不必再孤苦伶仃,敖丙情难自抑,真想永远留在东海,再也不上岸。 他离开父王的怀抱,在旁边规矩站好,只说昨夜在陈塘关看了凡间的折子戏,正巧讲到一对父子在沙场离散。 自己触景生情,这才伤感。 敖广听了这话大为感动,忍不住也滚下两滴热泪,感叹儿子的孝顺。 圆完这个谎,还得接着圆另一个,敖丙将夜叉的死归咎于一场意外,又说搅扰东海是哪吒无意之举,不必挂在心上。 “儿啊,你昨日结交的那个朋友,该不会就是哪吒吧?”敖广提起这个名字,表情变得复杂。 “怎么,您听说过他?”敖丙诧异。 “昨日深夜,一位叫申公豹的道人突然来访,与为父攀谈许久……他想劝龙族加入截教,助他夺取封神榜。” “申道长许诺,待将来事成,龙族全员都可榜上有名,飞升成神,彻底摆脱妖族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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