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官打马到阵前时,洛北正在喝令一个突厥士兵捡他射中的一只兔子,他的马鞍上已挂满了飞鸟小兽一类的猎物,伸手要东西的动作依旧理直气壮,像是真把这些士兵当成了自己的家奴。 那士兵被他催得脸色通红,趁把兔子递到洛北手上的功夫,伸手便拔刀一划。 洛北向后一仰躲过这一击,反手拔出腰间唐刀架在了士兵脖颈上:“你不想要脑袋了?!竟然敢行刺神狼的子孙!” “大人!大人!”副官忙跳下马来在其中说和,他小心翼翼地将洛北的刀刃移开,又叫士兵们把那行刺的士兵拖下去抽十鞭子,才极为恭敬地向洛北道了个大礼:“我家伯克说,既然此地已经是您的牧场,他不便染指。若有逾越之处,他愿以自己的一件心爱的宝贝赔罪。” 说罢,副官从怀里掏出一只通体温润的黑玉扳指,双手举过头顶献给洛北。 洛北是认得此物的。这枚黑玉扳指是阙特勤的父亲,突厥复国之君颉跌利施可汗的遗物,也是阙特勤一向时时佩戴,不肯离身的心爱之物。 洛北深知阙特勤为人刚烈,不肯屈居人下,如今他不仅撤军,还叫副官将心爱之物送给自己赔罪。这便说明阙特勤不仅认出了他的身份,还在借着此物向他传一句话: 旧日的友谊,他阙特勤终生不悔,永世不忘。 洛北心底情绪翻涌,面上却绝不能表露:“哼,这才像点样子。阙特勤还算是个知礼的人……” 说话之间,那士兵受完了刑,被架着正要过来禀报,洛北故作嫌恶地望了一眼,又摆手道:“让你手下的这群蠢货离我的猎场远一点!免得坏了我打猎的兴致。” 副官躬身称是,目送洛北一行人远去。 洛北等人没敢走远,进了林中就各自找地方隐蔽起来,窥伺那些士兵的动静。 不久之后,突厥的旗帜一路北上,那些士兵也各自收拾行装上路了。 待到视线里再也看不到一个突厥人的士兵,契苾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同来的突厥人更是欢呼雀跃,恨不得现场高歌起来。 洛北只是轻轻一笑,他深知以阙特勤的才能,率领偏师来此扫荡这些平民百姓纯是大材小用。默啜这样安排,原因不过两点,一是担心侄子立了功会对自己的儿子造成威胁。二是阙特勤在秘密处决乌特特勤这件事上办事不力。但这一次来的要不是阙特勤——他的脑袋说不定已经搬了家。 契苾承见他一个人落在后面,放缓几步,与他并肩骑行:“洛公子,怎么了?” 洛北总不能说他在想如今和阙特勤分列两方,只怕有一日要在战场上刀兵相向,打了个马虎眼:“没什么,在想他们会不会去而复返。” “我看不会。”契苾承爽朗一笑,“就凭公子刚刚那副说一不二的气势,他们绝不敢再来触公子的霉头。还有,公子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竟敢行刺神狼的子孙’真是绝了。我若不是事先知道公子身份,也要以为你就是神狼的后裔,阿史那家族的子孙。” 洛北哈哈大笑:“契苾首领,演个好人不容易,演个纨绔子弟还不容易吗?” 契苾承也笑起来,便没再追问他为什么心事重重。洛北也敛起思绪,跟在契苾承后面向山中行去。 早有人把大军撤退的消息传到山中,镇甸中一片又一片的欢呼之声,一行人打马入镇的时候,被当成了凯旋的英雄。 绝处逢生,山中处处洋溢着一片欢庆气氛。一行人将马鞍上的猎物解下来交给山间食肆的老板,叫他整治好了,摆几桌酒席庆贺庆贺。 解琬大手一挥:“请老板添些配菜,请满镇甸和附近部族的人一道来欢乐一番,酒钱我付!”说罢、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 老板连声谢了,叫来帮厨的伙计抬着一溜小兽进了后厨,解琬横眼一扫:“看起来这契苾部族有神射手啊,这些兔子飞鸟都是一击毙命的。” 契苾承笑道:“解御史见笑,我手下那群小子哪有这个本事啊,是洛郎中。” “洛北……?”解琬疑惑地问了一句,那些突厥人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洛北一身骑射功夫实在了得,又是何等临危不惧,从容应付了那些突厥士兵。 解琬记在心里,对于这位少年郎中更添了几分怀疑——这个洛北,到底是什么来路? 晚宴之上,解琬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吩咐下方开席。他出手阔绰,店家也乐得捧场,拿出了家中窖藏多年的好酒,一一奉上。契苾部族的子弟们喝多了酒,当场击鼓唱起歌来,镇甸中的汉人百姓依韵而和,双方挽着手,在酒宴边踏起歌来。 洛北自然也被拉在中间跳了两圈,待到第三圈时,他借口体力不支退了出去。酒宴已过了大半,满屋子的人都醉的醉,倒得倒。 只有解琬,因为大病初愈,只将酒略略沾一沾唇,见他离席,忙跟出来。 洛北已经卸下白日的妆容,重新将长发束起,换上汉人的粗布青衫,那衣裳在他身上随风飘荡,显出几分魏晋风度。 解琬上前一步,笑道:“洛郎中,怎么,酒席不合意?” 洛北摆了摆手:“解御史误会了,只是晚辈自幼学习岐黄,在饮食上有自己的规矩。暴饮暴食实在不可取啊。” 解琬见他答得真挚,神色略微一动。此地群山巍峨,天际之中,唯有春日月华的一点光彩:“我听闻,前来扫荡的突厥将领是突厥大汗默啜的侄子阙特勤?他在突厥素有第一勇士的名头,怎么会轻易放过此地?” 洛北心下一沉,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解琬,还是回答:“以阙特勤的才能,来攻打此地本就是大材小用。他生性骄傲,绝不会这样班师回到突厥牙帐,一定会带兵攻打其他地方。” 解琬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洛北:“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第7章 洛北一时沉默,犹豫着是否应该答话——这样的事情本不是一个小郎中能够预测的,贸然开口,只会加深解琬对他的怀疑。 但此刻酒会欢庆,踏歌声一声激昂过一声,几个百姓提杯要来向他祝酒,其中就有收留过他的周家大哥和大嫂。他们脸上的笑容如此真挚…… 洛北举杯对他们遥祝一杯,又背过身去,看着栏杆外一片青灰的山色:“六州胡吧,那里是富裕的粟特人聚集之地,只有粟特人自己的武装保护。他们不是阙特勤的对手。等到阙特勤攻克六州胡之后,一定会直接攻击最近的城市,也就是胜州。” 解琬点了点头:“我马上修书一封,给胜州都督王珗,提醒他早做准备。”他也转身,同洛北一道看着外头的山色: “洛郎中……你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解琬显然想要洛北识相些,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但对洛北自己知道,此刻远非说出一切的时候,他沉默片刻,还是说: “解御史,我冒险救了你和镇中百姓,应该已经说明了我并无恶意。” 这是解释,也是请求,但唯独不是解琬想要的回答。他叹息一声: “不错,洛郎中,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你想想,若是你我易地而处,面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身手绝佳,又杀伐决断的人物,你会如何处置?” 解琬说着,将手中酒杯一把摔在了地上。碎瓷四裂,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四周立刻有几个身着便服的卫士围了上来。 洛北苦笑了一声,以他的身手和才能,强行突围出去并不太难,但在这里如果闹出这样大的阵仗,难免让契苾部族的突厥人心生疑虑。万一要是有一两个去投了突厥那边,恐将合城百姓和阙特勤一道连累。 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解御史,就算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你这样对我,就不怕这些契苾部的突厥人寒心吗?”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私人仇怨,而是为了边关的安宁。洛公子——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真名。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你冒险拯救此地百姓的功劳,我也记在心里。我会将你槛送凉州,会同凉州都督郭元振一道处置。在郭元振面前我依旧会这么说。还希望你识时务些,不要逼我在这里动起刀剑。”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将腰间佩刀摘下来递给了解琬:“既然如此,解御史,我可否提一个要求?” 解琬点了点头:“洛郎中请讲。” 洛北道:“我在馆驿中还有包裹、飞鸟与宝马,连同这柄唐刀,都是我的心爱之物,可否请解御史着人妥善带走?” “洛公子放心,这些东西都算物证,我一定着人带走。”解琬顿了顿,“不到凉州,我也不会拆开这些东西查看。” “好,解御史。那么我们凉州再说。” 他们几人出了厅去,天光已经微亮。一队卫士明火执仗,手拿锁链守着马车,见到洛北施施然跟在解琬后面走了出来,几个卫士都十分迟疑:“这……老爷,咱们还要不要……” 洛北坦然一笑,伸出双手:“还是绑起来吧,绑起来,你们会更安心些。” “好吧,绑得松些。这可是一位神医的手腕。”解琬道。 洛北上了马车,不再和人说话。车帘一垂,立刻向凉州疾驰而去。 凉州城高池深,是西北商旅与军事的重镇。解琬等人赶到城外时,已是第三天的深夜,凉州城门紧闭,一队队明火执仗的士兵正在四处巡逻。 解琬和一队士兵道出来意,便有士兵前来押解要犯。 那几个士兵反拷着洛北的双手把他带出马车,他还穿着当时那身粗布青衫,脸上的胡子也长出来了。显得很是狼狈。 解琬在马上看到这一幕,不免有些怜悯之意:“你若有什么话,现在说还得来得及。” 洛北闻言,也不回头看他一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走了。 解琬暗自有些气结,口中念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才招呼随从:“走!入城休息!” 狱中不知日夜,只有通道石墙上的油灯在泛着黄光。凉州是边塞要地,牢狱中关押着三教九流,洛北一路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看着那些人或哀嚎喊冤,或沉默不言。 狱卒带他路过刑房,里面血迹斑斑,空无一人。 狱卒哼了一声:“但凡要犯,进了我们这个地方,总要先吃一顿杀威棒。就是郭都督急着见你,才饶了你这遭!” 这些狱卒大多靠私刑赚些外快,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索贿。可惜洛北既身无分文,又没有人在外焦急守候,只能沉默不语。 那狱卒见他不接话,脚下步伐变得更快了些。洛北被推得打了几个趔趄,差点跌倒在牢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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